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船邊的白浪和泡沫

小孜孜遊坪洲,叫我想起啊!香港的離島。

梅窩我小時候經常去,七十年代掛着三個年輕叔叔兩個姑姐的尾,連同橫頭磡第一座六樓大夥長毛如尊得特拉華特的青年鄰居,夏季星期天浩浩蕩蕩去大嶼山。先乘巴士到尖沙咀碼頭,再乘天星小輪過海,然後在中環乘大船向梅窩進發。

我們一行人太多,總坐在最底層船尾位置,船上有長長的木椅和海風,船邊有白色的浪和泡沫。

很多很多細軟要自備:燒烤的雞翼和豬扒星期六由肥姑和瘦姑去街市買定、醃好,還有好多香腸肉丸棉花糖,基成炳叔和男子組就抬大包大包碳、鐵絲網、大公升可樂、有時有涼茶添。

有時到達梅窩後再轉巴士,山上迂迴,單層巴士在跳。我和二妹是唯兩個小朋友,甚麼也不用做,起爐時烽煙四起,我已換上深紅色的一件頭泳衣,站在大石上阿B旁待他把浮床吹滿漲漲。

他們總愛挑一些無人的長灘盡頭,攀上小小石涯邊築起自家的一天樂園,叔叔們和那些大哥哥一個個從突出的大石上裁下水裡,不淺的水,我赤足和二妹走上走落,在石邊找小蟹,吃飽後伏在浮床,雙手作槳飄游出去,我從不怕,也不記起當時曉游泳沒。太陽猛烈,太陽油不存在的歲月,才八九歲的我,原來已懂享受海的寧靜。

好記得有一次趕巴士落梅窩碼頭,哥哥們還是穿着泳褲的,到了大輪船上才得換。

有時又會獃在梅窩銀曠灣,黃昏日落的蛋黃太陽下,潮退了,我們便在那些黏黏的沙地裡用手刮蜆,好多好多,回到橫頭磡天色已暗,嫲嫲定爺爺在走廊廚櫃開鑊做豉椒炒蜆,成叔的白鴿飛了一天也回來了,站在騎樓索蜆香。

長洲呢,長洲是中學時期的渡假屋勝地,周末總是人山人海的,我沒看過飄色、搶飽山,有漢堡快餐的小島,怪怪的。後來有公屋,在海邊,我還想去住。阿龍的老家在長洲,有一回大家去看,張保仔洞和後花圃的盤景、賣京劇的大花牌、搖扇乘涼老人的金牙。

有車的離島過繁盛,南丫島先是師兄阿林抑或我們一群大專同學開始租的,已記不起來了。第一家爛屋就在紅勝爺灣,長長石級下便是海灘,九百元月租是半山那酒家老闆的,開門一看,滿地從木杉屋頂灑下來的昆蟲脫下的皮、翼、殼。我和阿段兄便開始逢周六放工後的搬貨大行動,年青力大我一向,就在石板街或上環買四還是六塊兩米長的膠板,嫩綠色的,釘好在屋後的矛廁浴室頂,周日早午游完紅勝爺鹹水太站在下面沖身,太陽穿過越下來,臉上熱辣辣。

我將珍藏的大大號外放入設計學生或設計師專用的黑色巨型文件夾,下船後步行半粒鐘,把張曼玉林青霞排在用磚塊和木材搭成的書架上,那些磚塊,好像是在碼頭附近見到某大隻哥在推,我們便去問買,還借了大隻哥的手推車,和阿段兄由島頭推到島尾。

第二間屋近多了,所以貴租,四千五。阿安和我分睡唯一的房間,阿段兄在客聽把書櫃間成小床位,三個如兄弟姊妹的,輪流帶同事朋友來過周末鄉下生活。平日下班後也會入南丫,有時單獨一個,有時三個齊集,都會去大街下面的黃文記吃碟頭飯,吃完在碼頭散步說話。

我在廣播道乘103隧道巴士過海,在中環下車,在人堆中行去離島碼頭,有時趕船,便在西裝和高跟鞋之間飛跑,再轉35分鐘船程。船邊的白浪和泡沫,每一程把城市的繁囂和我底無聊撤下海裡,一踏足黃昏的小島,晚風拂來,碼頭兩旁攔干的色旗在輕舞,人,便回到小時候的浮床上,靜靜的,聽着海聲。

好懷念南丫的日子,有點像候考賢的老電影,一群好友也漫漫的、憂憂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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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信的種子

游泳奇妙一刻,你把雙腳在地上的功能暫停,把自身放輕、放開、放下,那一剎沒了自己,忽地要將全神、全心奉獻給它,一度一直長在的力量。你對它若有半點懷疑、絲毫掙扎,那對透明的巨手便立時閃退,你,便沉下去。

方芳雙臂戴着小浮圈,游向泳池邊的樓梯,觸到了,雙腳站穩了,千鈞一髮,意會到剛才的最後四步,媽媽的手臂並沒有托着她的身體。忽然明白了,一股意外加大陣快樂從心底跑上來,湧到你圓鼓鼓的臉頰上,一下子紅泛泛,不能自已的興奮,小小的年紀。先是笑到月彎彎、眉彎彎,眼裡星星閃閃,連門牙中間的小縫,都把全身滾熱的情緒全放映給眼前的媽媽,我沒說得話,以應該是同樣的大號微笑向你證實,然後你舉起雙臂,快樂無比地宣佈:我會游泳了!我會游泳了!

我大約是七、八歲罷,和方芳現在差不多的年紀,在深水灣或西貢的海灘上,陽光艷照,生怕爸爸的手臂會忽然離開我半浮在水面的身體,好怕。有時感受不到他的安全手掌,我便突然掙扎,吞下幾口鹹鹹海水,以為自己便淹死。

初秋這個下午的方芳,一下子把自己提前了好大一步。我們在水中擁抱,分享我們會永遠記得的那一刻,「我從未如此自豪的啊!」那句真心話,忽爾從七歲的、我的小小大女兒口中無私闖出。我心裡一征,暗閃過那藏身角落的恐怖感,口中忘不迭說「我都為你自豪啊芳!」

就這樣,九月二日星期四,自信的種子便安落在方芳的心中。星期五放學後,我們說要把悠悠單車的輔助輪拆下來,性子大膽的她不消一會,便雙腳密密地踏着兩輪來來回回。或許是這場面刺激,或許是自信的青苗在索氧,整個夏天只踢着小滑板車的方芳,也從車房裡把大單車推出來,在屋前的小路自行嘗試。

我時常記起十六歲那一年暑假,在蘭州吃過大湯碗手拉麵之後的黃昏,央天杉樹下,與阿安、朱滴等人踏着單車,蛋黃色的夕陽、無邊的青春。那次旅途上,一直都有好多單車、單車上的藍灰工服、城裡城外牆上的五隻紅漆字,為人民服務。

晚上方芳告訴我,去年夏天在那輛大單車上跌過下來,便有點怕了。今天慢慢試,先把腳踏轉到舒適的高度,一上車便可踏得穩,然後開行,沒問題了。慢慢再轉彎,也行了。結果兩姊妹在小區內踏呀踏,笑着喚着爸爸媽媽快看啊!我興起也把封了一個夏天塵埃的單車推出來,抹乾淨,一起踏了好多個圈圈。

我在泳池餐廳讓方芳自己選大甜筒慶祝,她對姐姐說:「Daim,謝謝!」自己付錢時,姐姐也微笑說謝謝。我和方芳秘密約好,逢星期四放學後兩個人去游泳,游完後,然後吃茶點,然後去接悠悠。我說很快你便連小浮圈也不需用,自己正式在水裡游。以及我沒說出口而希望的,體會媽媽最珍重的、最接近原本的、無我一刻。

至於悠悠的媽媽游泳班,也應該快開始了。

還未起題之三十一。鳥

風很大,風很大。
在歐洲大陸遊到最後,想看海,於是乘火車來到比利時海岸小城Oostende。
小鎮中心小店賣熱格餅,餐廳的白酒燴青口賣相凌厲。
地上是大小不一的小石頭,高跟鞋的死敵。
最寬的一條路通往海邊。
不管它有多長,白色幼沙灘看不見盡頭,浪從英倫海峽遠渡捲來,小貝殼象牙粉雕。
海鷗,海鷗,還是海鷗,漫天風中族舞。
兩三天,我們天天走到這裡,看海中的陽光,窺沙裡的秘密。
把心頭大石墜在腳底,我的好友行不動,風露立中宵。
我一個人行,想海、嚐風、說鳥,由長灘的一端行到另一端。
再一端、又一端。
當時腦裡一束話,心中一把聲。
於是蹲下來,寫下六頁,一封信,猶豫。
比利時的郵票。
幾個月之後我問有收到嗎?
是有的對方答。
當時和此後都,無人提過信裡的,沙沙作響。
我給歐洲浪出鳥的語言來,自由的歌,給飄送到一雙遠方的、刻著一切沒問題的安全之手裡。
有朝一天,我會問,信還在嗎。
鳥的語言一旦學會了,便如開車般,埋在皮膚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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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微微,雨微微。
蒙特利爾和多倫多之間,法語漸變英語。
租來白色大車,起程時蛋黃斜陽映。
我負責讀地圖,阿安坐在後座,一個人一點聲也沒發。
我的卡式帶唱呀唱,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。
黑夜的樹影在大小公路旁流。逝。
三個人在漆黑的車廂中各飛思,時速一百四十公里。
小小紅燈亮起來,燃油將盡。
如我們三個要好的年輕女子。
就拐入了一個小鎮,小到所謂油站的唯一油箱指標零,暗燈向陌生人的警報。
後面一架車。
越來越貼。
阿安說:鎖好車門。
慢駛。
後面更慢駛。更貼。
在我們車旁經過,裡面三個男子眼神。
我有點緊張了。
如森林的老虎黑夜伺服。
停車。還有一絲鎮定。叮噹。
假如開門的不是善良的女士。
後隨的車頓了一會,開走。
女士好人,開了車房,提起一個半盛燃油的小白膠桶,讓我們的大白房車到旅店。
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不苗條女子同睡一張大床。
如受驚大鳥。
第二天我們划激流,阿安一個人在房裡一天。
回到蒙特利爾像回到家。
退了大白房車,阿安才說,那夜晚,樹影流逝時,
在她後坐旁邊的空位,彷彿坐了。
第四者。

還未起題之二十九。阿莊

從荷蘭開車到布拉格不用一天,這裡的一切卻分明灰暗得多,公司在城外替我租了一間房子,灰色的屋子主人是退休軍官,每朝他太太都穿戴優雅替我做早餐,我在吃的時候,來了一堆亞洲女子問有房租是嗎。

就是這樣認識阿陽和阿安的,我說不如星期六到溫泉去玩。粉紅粉黃粉藍的建築是留給遊客的,阿陽買雪糕倚在我的荷蘭車牌邊,向著太陽的臉在久逢甘露,阿安靜靜的低頭微笑,我的她在地平比水平線還低的扁餅家鄉等待我。

阿安對靜的要求,到了森林中還未夠,撇下我和阿陽她把自己埋沒在輕風遙葉之間。阿陽脫下球鞋問我:不如我到荷蘭找你吃飯可好。

布拉格城這家最好的中國餐館是杭州夫婦開的,阿陽嘰嘰喳喳點菜後告訴我,阿安的神秘我決定是思鄉,面前一桌滿老實不知名或相的佳餚,明天回到荷蘭我不會告訴她。

山上大教堂的尖塔頂在黃昏射燈下如鬼影重重,十時我要告別了,在美麗而不好碰的阿安臉龐兩邊各親了一下,到燦爛的阿陽我抓著她的肩膀,左、右、左,吻下了三個印。

在門前掃落葉

蒙特利爾的八月日落,教堂前長長的灰色樓梯微涼,三個女子我們在閒扯,不外乎愛情友誼,微塵放大變雲,漂蕩到日落西山,之後吃法國菜當然點了焗鍋牛,繼續室內魂遊。

香薰薰的小店鑽了我們大半天,各自挑了玫瑰白蘭和桃的香魂,回到家圍著廚房的小桌,呼呼的輕煙,細細的燈,碎碎的話。

半夜的公路我們在飛馳,有翼便有自由,油缸燈亮紅,我們停在不知名的小村,敲門問可否給我們點點汽油。阿安事後覺得車子裡坐著第四位乘客,一直靜聽著我們的野。

第二天我們在激流上泛舟,山海一片天,沖得一臉冰冷,三個女子擠在旅館的大床,星星在旋轉。

北美的法國,蒙特利爾的一個初秋,無比的自由和友情,灰飛煙滅。

我在門前掃落葉之時,想起的一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