瑞典人都多麼渴望春天來臨,三月一日便高高興興地說:春天來了。春天來了。縱然三月的第一天還是天寒地凍。
這個冬天確實很漫長,太漫長。有沒有人還記得,我們都以為世界會末日?怎麼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記憶。
昨天氣溫有六度,沒風的時候,可以不用戴帽子,手襪可以挑沒裡布的。乘電車入城內,在橋上暫停,下面有大船駛過,船桅高,橋中央要向天張開讓它駛過。幾分鐘的停頓,所有車子要停下,橋邊散步渡橋的人要停下。沒有人表現煩惱的樣子,周日午後沒由來要趕急罷。我卻有心急,約了友人,擔心遲到。下面河邊還有冰封,一切都需要時間。
向河的另一方遠看,一直駛出去的話,會先抵達丹麥海岸。太陽很慷慨,照入老電車廂裡我臉上,感到點點幟熱。上周在藥房找維他命D,欠太陽的北國人冬天要補充,卻就這偏偏售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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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短的二月今年成了最長,都是感冒菌的禍。那一晚召來救護車,看著他趟在床上應對著兩位醫護的問題:這裡。這裡。痛。肺部。是。呼吸。不順。他們手腳很快,把一列甚麼貼在他胸口,手裡一部厚重電子儀器,在量度。女護說:體內氧氣不足,還是送你進院見醫生罷。
軍袋內有替換的衣服和牙擦,後來才記起忘了牙膏。幫你穿上大衣,把袋遞給你,你倒安慰我說:別擔心。你還能步著,我卻亂亂的還把大卷廁紙塞給你。你還說:這個,他們有很多。
悠悠穿上拖鞋便走出來看:我從來沒見過救護車哩。男護邊弄儀器邊說:這裡邊有很多東西哩。冷呀,趕快回去啊,我著她。
方芳也想出來看,卻給媽媽分派了在門口看守著小豆。我站在醫護車門邊,好想上去,握著你的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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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是第一回了,你一個人進醫院這回事。我總覺得沒人陪伴很可憐,我遙遠的家城那邊,動不動就整村人都集合的。跟孩子道晚安時我說:爸爸沒電話來,代表醫生們在替他檢查,給他吃藥,那就沒事了。其實我是說給自己聽的。
等到夜半,沒來電,就去睡。有一句浮了上來,假如那是最後一面呢?
假如那是最後一面。原來這一句力量很重,當驚覺一切也不可以理所當然之時。知而不覺,最可怕。
幸好第二天便出院了。雙肺炎,年輕的醫生說這不太普遍,你壯年,昨晚檢驗完注了藥,沒大礙,沒需留院了。一周抗生素,可以回家休息。小豆在病房內翻你的軍袋,是爸爸的你說。我沒開車來,也就大家坐電車同回家。踏出醫院門口時我指向另一大樓,記得那嗎?小豆出生後第二天我們來這替她驗血,一年前的事了,真快。你點頭,那天還大風得很。
天空下著冷雨,我覺得出院的好像是我不是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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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家休養,睡覺吃藥,咳嗽少了,黑眼大袋日漸好點點。白天方芳悠悠上學,他醒來我們便看一節電影,我往圖書館借回好多。整整兩周,人瘦了,像一個好大但洩了氣的汽球。我生日前兩天回復七成精神。我買了冰鮮野莓和忌簾,要他做蛋糕。
三月第一天,祖母來幫忙看孩子。下午四時陽光普照,風有點大,悠悠在門外推著小豆踏小單車,小心啊我說。拜拜媽媽爸爸,祖母在旁看顧著說。我繞著你臂彎,肩貼肩步向電車站。第一條規矩,你說。不許談及孩子們,我接口。笑了我們都。
電影有許多感動場面,生命於不同時空的延續,留下相同的記憶和過失。我肯定許多個生命以前,我們都曾經傷怒過對方,同時共同留底了烙印。有時候晚上明月亮,有時候日光照,在電車停頓的短短空隙之間,我都彷彿能在河的盡頭聽到你那一句:別擔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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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影三個小時,出來打開手機,家裡來過幾回電,我打不通,原來你在洗手間在幹同一件事。方芳說找不到奶瓶,豆豆叫了一會,後來找到了,吃完奶便睡著了。
印度餐廳的名字叫三個印度人,在夜蘭人靜的住宅區。上一回預頂桌子和點紅酒是何年的事了,沒關係。我們也有打破規距,聊著孩子的事,就那一點點。